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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大秦许多有识之士看来,南楚帝师张天岳早晚都会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国巨擘,但没想到,这一刻竟来的那么快。

大秦常安城,三朝首辅苏仪刚刚结束早朝回府,就有二人匆匆前来拜访。

老人所在的后花园,布局井然有序,虽已深秋,花圃草木仍生机勃勃,琳琅满目的砖雕、石雕摆放讲究,凉亭台柱的雕花栩栩如生,院子门罩斗框边饰下有蛟龙出海、麒麟等瑞兽,及花卉吉祥图案,整座府邸颇有“千金门楼四两屋”的意境。

此次前来拜访的两人,一位是素来有“内相”之称的薛怀中,另一位则是老人的儿子,今日朝堂上被天子出言训诫的吏部尚书,薛良弼。

薛家乃常安的豪门望族,曾袭过列侯,今到了薛怀中这一代,业经四世,因早年先帝隆恩浩荡,远迈前朝,又破格提拔他为保和殿大学士。俗话说的好,物极必反,薛家虽系钟鸣鼎盛之家,但也难逃日渐衰落的命运,今日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薛良弼毫不留余地的训斥,就是很好的体现。

此时,苏仪正亲自在后院料理花卉,见到薛家父子前来之后,放下手中活计,抬头微笑道:“今儿什么风把薛大人吹了过来?”

薛怀中虽也位列当朝一品,但在堂堂三朝首辅面前,仍是不敢拿捏架子,带着儿子微微躬身道:“见过首辅。”

苏仪摆了摆手,领着二人在院中石桌前坐下,又命下人去泡了壶茶,问道:“不知薛大人今日因何事造访?”

薛怀中笑了笑,“不瞒首辅,老弟这次前来,正是为了不孝子良弼。”

苏仪点点头道:“还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连薛老弟这么一个素来喜欢耳根清净的人,竟也会为了这官场腌臜事特地来造访本辅。”

薛怀中叹了口气,“老弟我又何尝不想安坐府中颐养天年,但就这一个儿子,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怎么放得下心?”

薛良弼看到父亲忧愁的面容,也跟着叹了口气。

薛怀中开口道:“首辅,我儿今日这事,可还有解?”

苏仪平淡道:“既然薛老弟今日亲自领着儿子前来,那本辅就对此事说上几句。”

中年男子连忙作揖道:“良弼谨当聆听首辅教诲。”

老人平静道:“本辅就说两点,第一,薛尚书往后做事手段要改一改。第二,别总把自己看得太重。”

薛怀中暗自思忖老人话外的意思。

薛良弼闻言,眼角闪过一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怨气,问道:“恕晚辈愚钝,首辅可否细说一二?”

苏仪毫不掩饰地哂笑一声,“天子今日为何动了大怒,原因你薛良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吏部派至大秦地方的官员贪墨事小,触犯到了那位的雷池才是大忌。”

薛怀中心头一惊,心中顿时了然。

苏仪接着说道:“吏部尚书在内阁成立之前被称为什么?你也不想想,那可是天官,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等事务,坐到这个位子的人行事若连揣摩圣意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还能做好什么?”

“你手底下官员贪墨一事,既已出了,不管牵扯多少,大方认了便是,非要急于撇清自己,你当那位监国八年登基的新天子是何等人物,他会看不出你早年提拔任选官员时存的那点儿私心?为何又从不干涉?这就是驭人之术了。”

薛良弼后背冒出一丝冷汗,又问道:“既如首辅所言,那天子今日为何还会大发雷霆?”

苏仪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把此事干系撇得一干二净,薛家倒是清净了,那百姓接下来会骂谁?”

薛怀中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薛良弼瞧见父亲的凌厉目光,解释道:“儿子也只是想为薛家遮风挡雨,不想让爹连累着被百姓唾弃。”

苏仪闻言,轻蔑一笑,“你遮的是谁的风,挡的又是谁的雨?整个大秦,只有一人可以呼风唤雨,那就是皇帝。六史都只言诛灭九族,唯我大秦,自春秋以来,可诛灭十族!”

薛良弼听到这句话,一时惊骇地无以复加。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明白了,面前这个老人为何能屹立朝堂四十多年,做到三朝首辅,乃至新帝登基之后也不敢对其一时有所动作。

靠的不仅是他这根三寸不烂之舌,还有预见到自己归宿之后仍不为所动的必死觉悟!

——————

北境以北,雄踞着一个巨大王朝北狄,自春秋一战以后,国力不减反增,对大秦虎视眈眈已有二十余年。

如今几年,北境边军与狄人战事不见波澜壮阔,大多都是双方前来刺探军情的一小股游骑斥候短兵相接。

陆子邙来到沧州轻骑营已有快一年,在龙骧军严苛纪令的鞭挞下,这位本来肥硕如猪的陆家二公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个精瘦干练的英俊小伙。

北境军制,轻骑营二什为队 ,设队率,能当上轻骑队率,尤其是在闻名天下的龙骧骑军,比起朝廷那边儿一般的偏将校尉还来的威风,陆子邙的队率就是这么一位魁梧壮实的中年汉子,名为吴猛,少时便跟着梁衍南征北战,从一个末等卒子做到过军队校尉,力大无穷,可挽弓二百石,脔力超群,不过他有一个毛病,就是贪功冒进,不少次违抗军令追杀逃兵,正因如此,吴勇早年时常被梁衍吊起来鞭打,军衔也是一降再降,否则凭借他的赫赫功绩,至少也能做到一军副将。

不过吴勇自己倒对此不以为然,每次手底下兵卒提及他被大将军鞭打一事,不但不恼,反而乐呵呵的,像是以此为荣似的。

陆子邙仰仗家中关系进入边军之后,非但没有受到特殊关照,有几次在关外与北狄斥候交锋中还被强行拉着冲在了最前头,差点饮恨沙场,若不是每次有吴猛关键时刻出刀相救,这位纨绔二公子恐怕早就去找那阎王爷报道去了。

今日,陆子邙所在的骑兵队伍刚从北狄边境厮杀一场返回军营,一位素日与他交好的骑兵随即上前笑呵呵道:“子邙,外边儿有个贼俊的小娘子说来找你,咋的,是瞒着弟兄们交了个相好的?”

陆子邙紧一紧手臂上被鲜血染尽的白布,笑骂道:“陈康,滚你大爷的,老子整天忙着杀蛮子,哪有这闲工夫去寻乐子?”

一旁名为孙庭侯的年轻骑兵大笑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咱们一起入军快一年了,你杀了有二十个蛮子没?”

陆子邙拍了拍自己的战马,两侧赫然挂着四只头颅,神色倨傲道:“刚好二十!”

陈康啧啧道:“陆大将军真是威风啊,都快到本公子的一半了。”

三人之所以在私下里交谈如此肆无忌惮,原因很简单,陈康与孙庭侯二人乃将门子弟出身,家中在北境虽不如青州陆家那般声名显赫,倒也还算富庶,所以他们平日能谈论的话题自然也比寻常袍泽多上几分,关系日经相处,也变得极为要好。

不过陆子邙虽然家世显赫,但从未与陈康和孙庭侯两位袍泽主动提起过,二人对陆子邙家里的了解,也只是从平日交谈中的只言片语中依稀推断出他应也是个富家大族出身。

插科打诨之后,陆子邙先跟吴猛报备了一声,才跑去见这趟特意来找自己的那位女子。

远远瞧见军帐门口窈窕女子的身影之后,陆家二公子连忙换上一块干净白布缠上,快步走了过去。

陆子邙一路小跑,挥挥手喊道:“姐!”

陆芸溪瞅见弟弟的身影,梨涡浅浅,容貌愈发动人,惹得来往兵卒不禁驻足。

陆子邙没好气地遣散这帮等着看热闹的袍泽,笑着对女子说道:“姐,咋来沧州了?”

陆芸溪看到了弟弟手臂上缠着的白布,没有急着回答他,神情担忧道:“受伤了?”

陆子邙闻言,挥动受伤胳膊笑道:“小伤小伤,无碍的。”

女子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小声斥责道:“姐以前怎么跟你说的,都忘了?”

陆子氓拍了拍她的手,笑呵呵道:“咋能忘呢,姐让我别傻乎乎地学人家逞英雄。”

陆芸溪娇哼了一声,“既然记得,那咋个还受伤了?”

陆子氓挠了挠头,俏皮道:“意外,意外。”

女子又把弟弟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此刻眼角竟泛起了丝丝泪花,别过头努嘴道:“才不到一年,就瘦了那么多,爹爹好狠的心!”

陆子氓生平最怕三件事,第一件是怕尘哥不带自己玩了,第二件是怕老爹发火,第三件就是怕姐姐掉眼泪。

这不,现在就摊上一件。

男子连忙走过去帮她拂去泪水,出声安慰道:“姐,我真没事儿,你别伤心了。”

陆芸溪也不想让弟弟为她担心,于是拿帕巾擦了擦眼泪,点点头道:“姐这趟来是要给你说个好消息,那无赖回来了。”

陆子邙闻言,喜出望外道:“啥?!尘哥回了?姐,此话属实?你听谁说的!”

女子看见弟弟这副狗腿子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姐前些日子才跟着爹去了趟靖北王府拜见从南楚归来的长郡主,正巧碰上了那无赖。”

陆子邙难以置信道:“郡主也回了?!”

陆芸溪点点头道:“跟小王爷一起回的。”

陆子邙喜笑颜开道:“不愧是我尘哥啊,真牛气。”

女子听到这句话,破天荒没有反驳,轻声道:“那无赖虽然表面上还是个放荡乖张性子,但姐总觉得他这趟走下来,好像变了许多,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

陆子邙打趣道:“姐,你要想让尘哥当我姐夫,老弟回头帮你去说媒。”

陆芸溪佯装要打,笑骂道:“兔崽子,别以为你现在力气大了,姐就揍不得你了!”

男子抱头求饶道:“姐,我错了还不成?”

陆芸溪抬头看了眼天色,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对了,那无赖让我给你带句话。”

陆子邙满脸期待道:“尘哥说的啥?”

女子笑了笑,“那无赖说,等下次再回来,你要做不到个标长,他就亲自过来把你揍一顿。”

说完,陆芸溪又交代了弟弟几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陆子邙一人在原地驻足良久,恰巧一阵寒风吹过。

男子抬头望天,眉眼间尽是笑意。

不知不觉,已经快入冬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