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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明星。

历书。

夏正。

通书·长历。

描述同一种东西的千万个不同名字中的一个个。

最早被发现在二十亿年前,第一次雪球地球时期,一个人把这东西带到了天空,见到它的表面映满了无数地球。最晚被发现在六十亿年后,太阳即将吞没地球,地球被自动机们推走,它仍存在于地球的星环之间,随着万物跌宕。

地球的主人已经几度改易。人类一个个文明的兴起与毁灭所花去的时间,比人类与智人这一物种本身的历史要短暂太多。大地一次又一次被冰川覆盖,一次又一次下着永无止境的大雨,沧海易为桑田,桑田重新变作海洋,陌生的生物爬到地球上,成为地球一个时代的主宰,又从地球上消失。

不过,它,好像一直存在。

地球在光帆底下旋转,无上明星在地球的轨道上漂浮。那些个异样的晶体全部在涌入或者被吸入无上明星的内部。

它仍在履行它天生的、像是物理法则一样亘古……乃至像是数学一样不会改变的规则。

还留在大船附近的机器人看到了他们的同伴正鼓起他的工质发动机,向着那奇怪的晶体飞去。

载具机器S21-0567已经来到了12号的身边,12号登上舰船,坐在李明都曾经在坐的位置,听到其他人形机器凭局域网传来的问询:

“先知怎么不在你的身边,他要去哪里?”

12号顿了下,他不太明白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他才说道:

“他要去……我们不存在的地方。真不知道他想要去干什么。”

“我们不存在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它在太阳系的哪个位置呢?它比从第一卫星到地球还要遥远吗?”

人形机器不懂这种抽象的话语。

12号说:

“比地球到奥尔特云更遥远,不,可能比从地球到银河系的另一头更遥远。”

银河系的直径是十一万光年,光也要走上十一万年。因为光速,时间和空间仿佛可以统一在同一个度量衡上。12号心想十一万年已经比机器人,可能比创造主的历史都要长得多了,应该足够遥远了。

人型机器呆呆地回应道:

“那真是非常非常遥远了。”

末了,他们又问:

“先知已经走了,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12号听到这话,不自觉地又往后看了一眼。0386已经触摸到了无上明星的表面。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整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异样的生物做成的河流同样奔腾到了尽头,光帆缺损了一角,但到底还能遮蔽地球在人间的行迹。

“是的,先知已经出发了……”

12号忽然感到了轻松。

轻松对机器人是一种罕见的情绪,但12号曾有过类似的感受。他上一次感到轻松,也是因为0386。那是在0386被强制关机、这家伙再发不出任何疯言疯语的时候,12号也生出了种特别的轻松感。负担或者教诲、意志的冲突或者使命在那瞬间全都消失了,因此感到了轻松。现在,他不再望向身后,而是转过头来,目视远离地球的群星。

木星挂在空中,仍是太阳系内所能见到最明亮的地方。木星的边上,有一颗小小的卫星,那是机器人们出生的地方。

不论是去木星,还是远离木星,都是一种选择。

不论是哪一种选择。

他说:

“我们也要上路了。”

在宁静的星星上,人们过着宁静的生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太阳是遥远的小点,近处的世界总是一片漆黑。

时间了无变化,现在便是过去,过去便是现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直到许多年以后,一向秉承的法律被撕得粉碎,人们被赶出了静止不变的乐园。

“跟过去道一声永远的别离吧!”

现在,就要启程出发,前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远方。

要知道,宇宙是一条宽敞的大路。无边的群星始终会陪伴在你的身旁。

太阳照耀着我们已经走过的道路。而我们和我们的故乡都在同一道月光下。

12号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的时候,李明都仍然能看到他们。

在触碰到无上明星的瞬间,那种熟悉的失坠感再一次地上演了,好像从天空坠向大地,又像是在一条无边的甬道或深井里朝着一个消失的方向行进。

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对此给过一些玄虚的参考,秋阴曾向他转述说这可能是一种高维度、超宇宙、或者超空间下的转移。

智力有限的年轻人实在学不会那些高深莫测的理论,而那些理论,秋阴也说,纯属在现有条件下的猜想与附和,基本可以认为全部都是错误的,不必多当真。

他凭着一股直觉转过身去,第四次看到那像是黑暗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的漏口。

窗户外,便是他刚刚身处的时代,与身处的空间。

蔚蓝的地球正在光帆的遮掩下缓缓旋转,生物的河流还在涌过天际,而机器人们的飞船正在向远方飞走。它们明明同样穿入了无上明星,但李明都在周围看不到它们。

他能看到只有自己,还有那一扇扇像是合上书页一样正在合拢自身的门。

只一会儿,那地球的、河流的、还有机器人们的景象都不再能见。

“你又放弃了一次机会。”

他自言自语道:

“一个安逸生活的机会。”

假设穿越是历书发生的,而穿越回去是无上明星的作用,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要呆在穿越后的一个时代,不去接触无上明星,他是有机会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正常地生老病死的。

在栀子的时代,做一个登上天空的英雄,或者在机器人的时代,做一个探索群星的先知,好像都是不错的选择。

相比起在二十一世纪反复被穿越,在六十亿年后被自然界杀死,或在二十亿年前苟且偷生,实在是个一个安逸的不错的选择。

合拢的下降的深渊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他既感受不到自己,也感受不到其他任何的物质。

不过……

“算了吧,算了吧。”

年轻人无忧无虑地微笑了。

他要回到的是他的记忆所在的地方。

那时,他专注地凝视着前方一扇扇合拢的门。门上依旧刻着那些不可理喻的文字。他最关注的那两扇,关于夏正和通书·长历的两道门没有出现,他就感受到了来自左右两方一种奇特的压力。

短暂的穿越行将结束,他即将跨越时代。

“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之后要怎么对时晴她们说这一次的经历呢?”

在下一瞬间,他的身体被合拢在门内,意识开始不停地向下沉沦。

说起来,每一次的穿越与回归之间都有时间的流逝。上一次的时间流逝了一个季度,那么这一次会流逝多久?

在睡着前的一瞬间,他听到了极细微的像是雪落下的声音,便忍不住心想:

“千万不要太久呀!”

然后他就沉入了梦乡,好似冬日里的小河在冰封中休憩了,不再向前流动了。

在他即将前往的时代,北半球的冬天仍未停止。

尽管由长者们所控制的石头的某个地方不知何时已经写下了关于春天的语句:

“春,启蛰星天。”

尽管雪降得到处都是,但雪并不可食用。大量的水资源被封在冰川的内部,地球的水循环便遭到了凝固与冻结。低纬度地区赤道前后的土地便一片干旱。一望无际的荒漠上,长着少许几颗长叶子的树。在露出地面的岩石间,长着发黄的后来被用作盖屋顶的茅草。

古老的动物们,有像是大象的,像是猎豹的,在这里栖息,做着他们五亿年来没有停过的依靠自己的肉身互相捕杀的生存游戏。而另一些动物,一些不算是强壮的动物在远离草原的山谷里悄悄摩擦着带血的石块。

石块被磨得锋利,他们知道这东西可以用来杀死那些比他们强壮得多的动物。

冰川看上去行将消退了,他们就常在一个地方停留许久,期望做成一个长久的家园。

但偶尔也会蔓延,使他们经营已久的山洞一夜白头。他们就要在冰川的驱赶下,前往更温暖的地方。

这种居无定所的迁徙已经持续数万年了。

流浪到了这个时代,这群动物已经遍布了地球表面的每一块大陆,纵然是孤悬太平洋的大陆也已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尽管大多数动物,只要论及它们的兄弟姐妹和那无限的演化的谱系,就会发现它们在全世界分布的足迹。但要说在短短数万年内某一种类的动物主动地将自己的足迹踏遍全世界,则必须要说上一句——

这是少见的。

至于后来的人们敬畏地称之为知识的东西,也在这破败而荒芜的世界里缓缓流动。

这个时代的这种动物已经知道了知识的伟大。他们已经提炼出了一套关于生存的、主要是他们所在的地方,狩猎的方法,逃避灾难的方法,采集食物的方法,顺水而行的方法,关于食物的营养与药性,关于季节变化,关于动物繁衍生息的学问。

这使得他们的寿命大为延长。尽管从化石证据来猜测,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到四十岁,但这主要是因为这种动物的生命早期太过脆弱而容易碰上意外。但倘若能够活过这段脆弱的时期,他们大多能活到六十岁。

寿命的延长使得知识的保存有了更进一步的基础。族群中的老人们将过往的经验化为了教训,日日夜夜不停地念叨。这些都是数万年来他们迁徙求存的结果,也是近千年或百年内他们在一块土地上活动的成就。

就这样,这种动物在山洞中,在月光下,在冒着星子的火堆的旁边,把一块石头打在另一块石头上,用一种后世称之为打制石器的方法制造他们明天用来狩猎的工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几个睡不着的动物在火堆的旁边,凝望着外面的世界。数以千亿计的会发光的点缀满天穹,当太阳落下时升起,在太阳升起时落下。

他们认为这群星星中藏着宇宙的奥秘。

这群动物已经知晓了他们生存的地方存在一种特别的季节的变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热,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冷。冷、热、干燥与湿润互相交替,像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循环往复,仿佛从不停息。

其中一些神神叨叨的家伙就相信这种变化与天上的群星、太阳与月亮是存在关系的。只要得知了这种关系,就会知道他们随手洒在地上的那些水果蔬菜里的“籽”究竟什么时候会发芽,会结实又会枯萎。他们相信只要得知了这种变化,就能获得一个长久而稳定的家园。

在过去许多段时间里,这种动物吃过许许多多的草。其中一些草的种子便被他们带在身边,洒落在他们一路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在他们曾经呆过的数个聚集地,可食用的草已长得格外茂密。如果气温变化,动物们再度迁徙,他们也偶然会重新抵达并启用废弃的聚集地。已经忘记过去的新一代的动物们还能在这些长满可以吃的草的土地上找到消失在过去的动物们曾经留下的痕迹。

这种反复迁徙与停留的循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可能是为了下一次能更方便找到的缘故,他们在聚集地上留下了许多由石块或其他什么东西堆成的远古的标志建筑。最早的比后来人津津乐道的吉萨金字塔群还要早七千多年,在农业的时代真正到来前就被他们竖立在这里了。

在所有被竖立起的石头中,有一块石头是最被这群反复迁徙的动物所津津乐道的。

它有个神秘的来历。

据说它不是从地上长出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在它掉下来的时候,空中发着绚烂的火焰,直直划过了群山。这群动物煞有介事地指着黄昏时位于南天正中的那颗星星说这块石头就是从那颗星星上掉下来的。动物们把那颗星星称之为大火。动物们叫这块石头为历石。

它有个神奇的外表。

远远望去一片漆黑,不过贴近表面的话,许许多多的动物声称他们见到了不同的景象。他们说他们看到了许多有不同的颜色的半透明的有纹理的珠子飘在一片黑暗混沌的海里。不同的透明珠子有着不同的纹理,他们没有任何保护的观念,既然看到了,就在这块巨大的石头上尝试将他们看到的纹理雕刻下来。

不知何时,上面已经刻满了形形色色的图案,有山川海洋,也有日月群星。光照耀在历石的表面,会留下一连串奇特的影子。

过去雕刻这石头的部族已经饿死在另一片无知的山谷里。在这片土地的温暖期到来后,新的部族远远望见这块石头,还有这块石头脚下数不清的金灿灿的草,便迁徙到了这块石头附近。他们以为这些图案是这颗石头天然拥有的。

这极大刺激了这种动物不知何时进化来的感性的神经。

他们的首领——可能是首领吧——没有法律、社会结构也更接近于动物的当下,这种首领其实更接近于他们数千代前的先祖所有的“猴王”这一概念。总之,他们的首领决定在这片长满金色小草的有巨石的地方安息。

又几年过去,天久旱而不云雨,群山的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冰川似乎又要卷土重来,重新围在石头边上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了这个部落的主要的狩猎与采集的工作者。他们秉着数千年前从某个古老的部落流传下来的传统,想要通过一种仪式与他们部落的历石进行沟通,想要通过巫术控制雨水。

在首领的记忆中,求雨的巫术非常简单,它的主要行为只需要三个雄性和三个雌性。

一个雄性,自然也就是首领自己,拿着石头跑到附近最高的地方,在这里就是历石的顶上,敲打历石以模仿雷鸣。

两个雄性则在历石的旁边,燃起一堆火,再取火于手作火把互相转圈,使火星子和烟雾到处飞扬以模仿闪电和被燃烧的森林。

三个雌性则一起光着身子在离历石更远一点的地方,各拿着一根被湿润了的特殊的树枝开始划地转圈。至于这种树枝为什么特殊,可能是因为数千年前某个部落发现了这根树枝后找到了一片沃土。

土地因为树枝上沾着的水而变成泥泞,又是雷鸣,又是闪电,似乎就是雨水降下了。

其余的动物则手拉着手念念有词,唱着的可能是木拉木拉,也可能是系啦系啦这样的词汇。

谁要是不努力唱歌,那谁就要为仪式的失败负责。要知道一切仪式要么是成功,要么是失败。成功了自不多说,失败了那总要找个动物个体为之负责。

因此,每个动物都竭尽全力地唱歌跳舞,心想着总不能让自己负责吧。

他们一直唱到黄昏,雨水也没有降下。

太阳很快沉落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夜幕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降临了。群星在天空的上方闪烁。几个动物们悄悄地睁着眼睛凝视着空中凝然不变的星辰,着了迷。

求雨的仪式失败了。

首领从历石上小心翼翼地爬下,然后怒气冲冲地跑到动物们的面前大发脾气。

就在这个时候,动物们纷纷受了惊吓,惊骇地指向首领的身后。

他们看到那块巨大的石头闪着一种微光。因为这种光,石头的表面好似具有了深度,像是一个无底的大渊,藏着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门。